這篇小說寫了四、五年,劇情架構不變,但是文章的著眼點和重心,卻一直沒完沒了地改。一開始,這個故事單純只想探討一個強烈、矛盾且悲傷的衝突情境;後來,我希望藉由這部作品反戰;到了最後,我轉而思考戰爭,並決定藉劇情安排表達我的理念,以及疑惑。所以,小說的最終章是整部作品寫得最久、也寫得最仔細的一章――整部小說的靈魂全在這裡,我想安排的,不只是瑪亞特、大國伊及和五人旅團的故事的結尾,在《戰殤》的終幕落下時,我同時也想詳細地、鄭重地藉由人物各種細微的心境轉化、變換的意象、掙扎的疑問,表達出我對戰爭,和一個身陷戰亂中心的人類的看法。
戰爭裡,會發生怎麼樣的悲劇呢?戰爭的血腥、暴力與無理,能夠要求參與其中的人,背負到什麼程度?當責任與情感、疑雲與事實,心中的天秤與社會的要求不能達到完好的平衡時,該怎麼做、能怎麼做?身為一個軍人,一個應該代表國家、成為「忠實螺絲」的存在,有權利跟隨自己的心、做出個人的良知或人性所認為「正確的事」嗎?
《戰殤》裡,身陷風暴中心的瑪亞特.希爾琉斯,就是我安排來展現、體驗這些疑問的角色。他的多重身分讓他深入了、同時,又用不同角度看見了這場戰亂;身居軍方最高層、自小愛國的他,以半俯視半直接的角度,見證了自己祖國和人民所受的殘害;身為神子的貼身護衛、和兩位主君關係良好的他,近距離見識了他敬愛的帝后所受的心理、生理暴力;但是,身為陽光旅團的密友、重視著翔等五人的他,卻又能再換一個角度,以不是單純著眼於伊及、單純仇恨與報復的觀點,重新審視這場悲劇。少年與少女無知無心的罪行、殫精竭力的彌補……他們想法與行為的衝突,還有難以簡單算清的功過,幫著瑪亞特、也逼著他看見了祖國伊及所無視、否定的東西。可是,體會到這些,卻讓瑪亞特面對了更複雜的情況:身為一名祖國受辱的軍人,他不被允許猶豫、不能信任和同情他理應殺掉的「叛軍同黨」;尤其,他身上背著皇后潔拉絲交託給他、換他活下的性命,還有神子亞恩的恩情和信任。若要無愧於兩位主君、又要保護已經殘破不堪的伊及,他所能選擇的,非常有限。
我想,這就是為什麼在最後關頭,瑪亞特會高舉著刀,卻遲遲下不了手的原因。也許,在流著眼淚、直直看著他的雪莉身上,瑪亞特不只是看到了往昔燦爛的時光、眼前無助的友人,以及戰亂中受害者的集合體現――在那與他相似的、金髮藍瞳的身影上,瑪亞特看到的,其實也是一個鏡像。對他來說,帶著悲傷絕望的神情凝視著他的、不是別人,不是雪莉,是他自己;對於無視爭議性與公平性、殘殺參戰者感到強烈排斥的,他自己。身為一個真心愛過這些少年少女的好友,身為一個人,瑪亞特不忍、也不願在事情不明朗、無從斷定時,痛下殺手;可是,作為一個軍人,作為只能是君王之盾、國家之刀的御影護衛,他背負著無比沉重的國恨家仇,而且,更有替伊及滅去威脅的義務,服從主君命令的職責。因此,他凝視哀傷、金髮藍瞳的雪莉,一如凝視著定定回望著他的自己;她有如他的鏡像,他真正人格、真正心聲所具現的倒影,當他選擇揮下凶器,他有如手刃自己的靈魂――反之,他若收手,那嗜血的刀會反過來指向他,待失職的他回到祖國,勢必得面對沉痛萬分的償還。